第五章 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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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剑修 城头之上,齐狩忍不住转头望去,那陈平安掏出了一摞摞的黄纸符箓,感觉就像一座新铺子开张,只是这些品秩不高的符箓卖给谁?难道卖给蛮荒天下的畜生啊? 符箓那是真多,相同的符箓一摞摞垒在一起,像十余座小山头,有高有低,看样子怎么都会有千余张符箓了。 符纸材质十分寻常,肯定不值钱,剑气长城这边不卖此物,显然是陈平安从浩然天下带来的破烂,连那下五境符箓练气士的入门黄玺符纸都不算,就真只是市井坊间随处贩卖的黄纸符箓,如果再加上一把桃木剑,就是那些行走山下、坑蒙拐骗的道士标配了。 当陈平安摆好阵仗时,转头望向齐狩。 齐狩便心知不妙。 陈平安眼神真诚得就像是亲爹看亲儿子,笑道:“齐兄,走过路过莫要错过,我这当包袱斋的陈好人,与那酒铺的二掌柜,判若两人,我这包袱斋,别看小,但是闯荡过东宝瓶洲、桐叶洲、北俱芦洲江湖多年,尤其是符箓一物,是出了名的价廉物美,声誉绝佳,收了不知多少块的金字匾额,都是客人买了我的符箓,收获颇丰,裨益极大,一个个感激涕零,一定要谢我一谢,拦都拦不住。齐兄,有没有想法?你我并肩作战,不是朋友胜似朋友,可以打折,若是齐兄身上没带神仙钱,无妨,允许赊欠,不收利息,我这个人,很好商量。” 齐狩假装没听见。 只是拗不过那陈平安絮絮叨叨个没完,一一讲述了自己十余种符箓的精妙,说那天部霆司符,虽说只是脱胎于雷法正宗的旁门,但是杀伐极大,说那大江横流符用在鲜血如湖泊江河的战场上,真是恰到好处,还有那撮壤符更是能够平地起山脉,用以阻滞妖族大军前行,符出山起,十分玄妙。 齐狩被聒噪得不行,只得冷笑开口道:“我虽是一个小小元婴剑修,不如二掌柜的三境大修士威风,可到底是剑修,要你符箓何用?上坟烧黄纸?剑气长城没这习俗。” 陈平安抓起一摞符箓,耐心绝好,笑意不减丝毫,与“齐兄”解释道:“这是我以无数坛仙家醇酒换来的大道机缘,某位大剑仙大醉酩酊,才一个不小心泄露了天机,私下传授了我这种路引符。路引路引,既然能让活人过关通行,在战场上,当然也能让敌人走上黄泉路。齐兄,真不动心?大战尚未真正胶着,只以飞剑虐杀畜生,多少失去了些趣味,这就像在我那酒铺喝酒,光喝酒,酒水再好,再如何冠绝剑气长城,终究还需要酱菜和阳春面来下酒,才算绝顶滋味。” 陈平安换了一只手,又抓起一大摞符箓,接着道:“此符更是大有来头,是那位大剑仙傍身立命的压箱底绝活——剑气过桥符。齐兄,你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力不错,你瞅瞅,落笔是何等的烦琐,一张张看似不大的符箓,简直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实的符阵。别的我都不多说了,光是画符的仙家丹砂,就需要消耗掉多少?齐兄岂可因为符纸材质不算顶尖,就断定我这符箓不值钱?齐兄啊,我很失望啊,那离真都被我在战场上杀了,同样的捉对厮杀,齐兄与我有来有回,最终只输我一线,就等于齐兄至少也是小胜离真一筹的天才人物,搁在托月山,当个大师兄都不难了,不承想你竟是这种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 齐狩怒道:“陈平安,你有完没完?大战期间,劳烦你安心御剑杀敌!哪怕你自己胆敢分心不惜命,也别牵连旁人。” 那陈平安放下手中两叠符箓,以那把合拢的折扇轻轻敲打心口,望向南方战场,微笑道:“不打紧,世间买卖,眼缘第一,既然齐兄暂时没有购买意愿,我就多看看齐兄的豪迈斫贼。城池那边,某些人对于齐兄的杀敌手段,小有非议,认为太过残忍。要我看啊,好得很,齐兄身上的那点豪阀公子哥习气,身为天才剑修那份目中无人的傲气,容不得同龄人比自己更强的一点私心,才是小毛病,可是只要到了战场上,齐兄摇身一变,就成了真豪杰。能够忍得住一个城内欲杀而不得的陈平安,甚至还能够拗着心中些许不痛快,助我一起杀敌守住战场,这样的剑修齐狩,真是一等一的剑仙风采……” 齐狩深呼吸一口气,咬牙问道:“是不是只要我不买你的破符,你就能一直念叨下去?” 陈平安打开折扇,微笑道:“不说了不说了,齐兄只管潇洒出剑。” 齐狩收回视线,继续驾驭飞鸢和心弦斩杀妖物。 其实齐狩对那五行之属的几种符箓,完全瞧不上眼,唯独对路引符和过桥符,尤其是后者,确实有点兴趣,因为符纸之上确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流转,作不得伪,符胆之中,剑意不多却精粹,那陈平安说是大剑仙私底下传授,齐狩信了几分。 但是相较于第一场战事,此次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在攻城大军当中的比例,明显高出几分,因此齐狩专注于战场,根本不想跟陈平安做买卖。你二掌柜卖酒和坐庄的名声都在剑气长城烂大街了,连其他坐庄之人都会挣不着钱的路数,剑气长城历史上还真从未有过,越是经验丰富的赌棍越是骂得凶,你陈平安自己心里没数? 顶替谢松花和刘羡阳战场位置的剑修,正是从上五境跌落回元婴境界的程荃,就是喜欢与那个吵了大半辈子架的剑仙赵个簃,一南一北分坐两城头,一言不合就相互吐口水的程荃。以往与赵个簃对峙,老元婴剑修话极多,离开了赵个簃,独自一人,似乎没有对手的缘故,便始终一言不发。 其实在城池以南地带,有一栋剑仙遗留的私宅,是程荃的师祖靠着战功换来的,后来记在了程荃名下。如今程荃这一脉,除了他一人,其余家族、师门都已经死绝了,与那女子剑仙周澄是差不多的下场。 程荃出剑极其爽利,飞剑水山所过之处,战场高空出现一座座好似碧玉雕琢而成的山峰,将妖族砸成一摊摊肉酱,若有妖族修士侥幸不死,或是躲开,那就再丢几座山峰。每座山头一旦被境界不俗的妖族修士以法宝打碎,又会化作碧绿湖水,落地之后便会瞬间冰冻战场。 所以相较于陈平安的四把飞剑齐出,齐狩的虐杀妖族,程荃这边的战场,十分清爽干净。 更让陈平安大开眼界的景象还不在于此,而是许多相对孱弱的妖族魂魄,很容易被不由自主地拽入湖泊当中,最终与冰冻湖水一同崩碎。 其实程荃还有一把看似鸡肋的本命飞剑拓碑,除此之外,亦有一件大炼本命物,名字不详,但是有那盆景之妙,置石为山,置水为河。 早年程荃的传道恩师,便是带队去往蛮荒天下狩猎的剑仙之一,是先将江河、山峰小炼,然后带回剑气长城,交给弟子程荃将其中炼,后者将盆景中的小山细水祭出之后,搭配本命飞剑拓碑的神通,在战场上运用,便会异象横生,先是江河汹涌,山岳突起,再用拓碑剑意牵引,使江河骤增,山岳更高。 所以程荃在十三之争后的那场攻守战中,才会被那只大妖重光死死盯住,还以偷袭之法,使得程荃跌境,就因为捉对厮杀的玉璞境程荃,兴许在剑仙当中半点不显眼,但是到了战场上,与那拥有一把甘霖的玉璞境吴承霈一样,会对蛮荒天下攻城大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陈平安转头望去,程荃淡然道:“闭嘴。老子没钱给你骗。” 陈平安笑道:“好嘞。” 齐狩有些哭笑不得,好家伙,同样是元婴剑修,为何陈平安到了程荃这边,就这么好说话了? 不但如此,齐狩发现那碰了一鼻子灰的陈平安非但没记仇,反而还向老人远远抛过去一壶价值五枚雪花钱的青神山酒水。 程荃揭了泥封,闻了闻,嫌弃道:“滋味太淡了,算什么酒水。赵个簃那种娘们才喜欢喝。” 话是这么说,酒还是要喝的。 不承想陈平安又丢过去一壶酒铺新卖的烧酒,程荃一闻,点头道:“这才算酒,难怪铺子生意不错,你要是把酒铺开到城头上,我也会买。” 陈平安笑道:“不赊账。” 程荃斜了一眼那个年轻人,问道:“听说你被个小姑娘一拳撂倒在宁府门口?”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说道:“不瞒程前辈,示敌以弱,是我的拿手好戏。不管谁与我过招,赢面都会很大。比如我身边这位齐兄弟。” 第二场战事当中,同样是初一、十五、松针、咳雷四把飞剑,陈平安应对得越发轻松惬意,飞剑极快。 只说驾驭飞剑一事,果然还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个个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纯粹。道理是好,多了也会压人,飞剑自然而然会慢上一线,一线之隔,云泥之别。 程荃觉得这小子说话,比那赵个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这位老元婴竟是挪了位置,坐在了陈平安身边,问道:“听闻浩然天下多奇山异水,能让人洗耳亮目,观瞻流连?” 陈平安甚至没有转头与人言语,只是眺望前方,笑道:“看多了,就那么回事,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会厌烦,处处视野所阻,很难心如飞鸟过终南。家乡那边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会静极思动,往山水之外的红尘里边滚走一番,下山只为了上山,也无甚意思。” 程荃有些后悔挪窝坐到这边,方才这家伙说话挺带劲,这会儿又虚头巴脑了,无趣无趣。 陈平安从怀中掏出一本《皕剑仙印谱》,笑嘻嘻转头,递给程荃,道:“程前辈,看看有无感兴趣的印章,生意实在太好,几乎都卖出去了,但是程前辈开口讨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还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辈自己瞧不上,只需要转手一卖,一两壶酒水钱就挣到了,何乐不为?” 程荃接过了《皕剑仙印谱》,随手翻开一页,啧啧笑道:“生意之外,谁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缘到了,实则是某种心有所属,白白给你这家伙,既挣了钱,又能凭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柜,好买卖啊。” “看人心,是推敲。到底是推门好,还是敲门更好?我看都不好。” 然后陈平安摇晃折扇,满脸委屈道:“程前辈可莫要仗着剑术玄妙,在诸多剑仙当中都能够独树一帜,就胡说八道,欺负一个晚辈啊。不过程前辈此刻,喝酒看书出剑,剑气翻书,杀妖佐酒,极有名士风流啊。” 程荃虽然随意翻看印谱,出剑却半点不含糊,而陈平安虽然重新当起了包袱斋,出剑也更无半点凝滞。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边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过一页,不承想他的眼角余光,发现那个臭不要脸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着自己,之后便会心一笑,大概是说“我懂,肯定看破不说破,程前辈不用有半点难为情”。程荃也就无所谓了,伸手摩挲着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让这个老剑修唏嘘不已。 “蹇驴破帽旧衣,青山绿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灯火花瓯佳人。” 他程荃与那赵个簃,两人争了一辈子,也不知道那个她到底是喜欢他们俩谁,她只说谁先跻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欢谁。 当时是程荃境界更高,资质更好,所以程荃说她肯定是喜欢自己。 赵个簃却一直说当年是她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励我赵个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争了无数年。 剑气长城曾经有一个名叫宋云彩的女子剑仙,风采绝伦。 她与程荃、赵个簃三人皆是上五境剑修,都出身于同一条陋巷,在一起并肩作战多年的岁月里,那条同时涌现出这三个上五境剑修的小巷子,名气大到了连倒悬山和更远的雨龙宗,甚至再远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听闻。 程荃将那本《皕剑仙印谱》丢还给陈平安,随口说道:“以后当了剑修,就别太入世了。” 陈平安收起印谱,今天两桩包袱斋买卖都没成,还白搭进去两壶仙家酒酿,可既然程荃说了剑修一事,加上事不过三,就是个好兆头,笑道:“借前辈吉言,成了剑修然后再说。” 两两沉默,各自出剑。 齐狩有些羡慕那个二掌柜,真是与谁都能聊。 一个时辰后。 程荃突然说道:“在我看来,撇开什么拳法法宝,你小子颇有急智,这才是最傍身的本领。我若是让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边款不变,只是需要你将那印文换一换,你会刻下什么内容?要我看,《皕剑仙印谱》加上那些扇面题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文字,只要是读了些书的,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圣一脉的弟子,一肚子学问,不该仅限于此。” 这一次轮到程荃大开眼界,那二掌柜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劳驾程前辈兼顾一下我的战场,当然战功还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剑帮忙阻敌,十分稳当。 陈平安大大方方忙里偷闲,收回四把飞剑,其中三把都掠入养剑葫休养片刻,只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连印章的边款都变了。 交给程荃后,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无表情,点头道:“凑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却算不得真心喜欢的崭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陈平安不着急重新出剑,依旧由着程荃帮忙清扫战场,自言自语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陈平安以那把学生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为自己,也帮程老前辈扇风,笑呵呵道:“为前辈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质绝佳不说,刀笔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价不高,一枚谷雨钱,加上程前辈是剑仙,打八折,现在又帮晚辈杀敌,五折,就只需要五枚小暑钱!” 陈平安又低声说道:“换成是我,要什么打折,一枚谷雨钱就一枚。” 程荃没理睬那个年轻人,老剑修神色恍惚,沧桑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当年是我们剑气长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说到这里,程荃对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比你家宁姚还要出彩些。” 不料读书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陈平安直接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场景,根本不怵这个,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骂过去,笑道:“怎么还骂人呢?” 陈平安问道:“你要是把境界压在三境修士,你看我骂不骂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柜,你再这样不依不饶的,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齐狩有些无奈。 那边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吵架,吵出了两百号人打群架的气势。 所幸都没耽误出剑阻敌。 这也正常,一个是久经厮杀的老剑修,一个是锱铢必较的二掌柜。 齐狩唯一没想到的事情,那就是双方真能骂啊。 看样子是陈平安占了上风,因为一些个骂人言语,陈平安是用那家乡方言或是别洲雅言骂出口的,程荃又听不懂,还得去猜对方到底骂了什么。陈平安有些时候眼神怜悯,用那别处方言,夸人骂人夹杂在一起,偶尔再用剑气长城的言语重说一遍,程荃要想针锋相对,就又得猜那话语真假,所以有些处境艰难,一身与赵个簃相互砥砺多年出来的骂架功力,难免大打折扣。 很热闹。 范大澈来给陈平安送酒的时候,头皮发麻,只来了一次就不敢再来,让暂时撤出战场休息的董画符来送酒。董画符倒是喜欢这份热闹劲儿,坐在一旁,竖耳聆听,既能养剑,又能看热闹,觉得自己学到了不少新学问。何况董画符的火上浇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独有天赋。 两军对垒从无休战。一旬过后,程荃与陈平安终于迎来休战。 其实齐狩才是最饱受煎熬的那个人。 陈平安经常拿他说事情,一口一个我那齐兄弟如何如何。齐兄弟年纪轻轻,三十啷当的小伙子,就已经是元婴剑修了,程老儿你要点脸的话,就赶紧离着齐狩远一点。程老儿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听说本命飞剑也才两把,齐兄弟是几把飞剑来着?关键是齐兄弟的每一把飞剑,那都是千年不遇万年未有的绝高品秩,你程老儿怎么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气,一上头,别说是骂齐狩,连齐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会放过。 这会儿程荃笑道:“陈老弟,与你切磋过后,老哥我再与赵个簃那个娘唧唧的家伙吵架,稳了。” 陈平安摇晃折扇,微笑道:“容老子说句公道话,我一个人能骂你们两个。” 程荃瞪眼道:“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是吧?再来过过招?” 陈平安看似沉默,却聚音成线,与程荃悄悄言语。 程荃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点头,对齐狩说道:“那个眼睛长脑门上的齐家小崽子,程爷爷看你根骨清奇,送你一桩机缘如何?” 齐狩装聋作哑。 程荃手中多出两摞符箓,去了齐狩那边。 片刻之后,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陈平安身边,而是最早女子剑仙谢松花和读书人刘羡阳的城头地带。 齐狩拈出两张符箓,分别是路引符和过桥符,仔细打量一番,两种符箓,比想象中的品秩要更高,画在这些粗劣符纸之上,真是糟践了符箓。齐狩犹豫一番,终于与陈平安以心声言语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程荃说齐狩那把本命飞剑跳珠,如今尚未炼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数量,还是差了些威势,然后说了些齐狩不得不认真咀嚼的前辈教诲,都是程荃与赵个簃的御剑心得,未必完全适合齐狩的出剑,可是对于很容易陷入不动如山境地的元婴修士而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觑。 除此之外,程荃还建议齐狩不妨与陈平安做笔生意,不会亏,亏了就找赵个簃赔钱。 陈平安笑道:“帮人就是帮己。”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道:“至于要不要给蛮荒天下一个小小的意外,随你。我从来不做上杆子的买卖,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挣钱的开心,花钱的高兴。” 齐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简单,又复杂。 简单,是因为那把将来有望跻身仙兵的跳珠飞剑,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实无误又剑意不减半点的飞剑,既然数量够了,那就添补一点额外的东西,如同为本命飞剑再增加一种本命神通。 复杂,则是这个轻描淡写的所谓“添补”,过程极其烦琐,需要有人为每一把飞剑辅佐符箓,飞剑与飞剑之间,环环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结成符阵,最终所有跳珠飞剑,变作一座大符阵。 除此之外,齐狩更有隐忧,担心得不偿失,会让那陈平安在这个过程当中,对自己的本命飞剑跳珠,太过熟悉。 毕竟这把飞剑跳珠,比那祖传的半仙兵佩剑高烛,更是齐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与人搏命,还是战场杀敌,当齐狩能够驾驭一千把名副其实的跳珠飞剑,是何种景象?与他对敌之人,又是何种感受? 就像齐狩自己所说,离开了城头,他与陈平安,就是敌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在你那把跳珠飞剑的品秩登顶之前,从我这边学走了这门符箓神通,你只要能够依葫芦画瓢,砸钱而已,却有一种别开生面的大收获?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独有神通,比较亏,还是齐狩多出一份实打实的战力,比较赚?齐兄啊齐兄,自己权衡去吧。” 齐狩低头看了眼那两叠尚未归还的符箓,皱眉道:“破境之后,如今我可以驾驭将近七百把跳珠飞剑,你这黄纸符箓,当真能够结阵?每一张符箓的价格,怎么算?一旦只是鸡肋手段,到时候与妖族上五境剑修对峙,就被随便摧破,该怎么算?最关键的,你真会倾囊相授,与我一一道破符阵全部精妙?退一万步说,我是一名纯粹剑修,接连大战,还如何自己去学那符箓?你若是只画了一张大饼,我花钱却吃不着,算怎么回事?” 陈平安啧啧道:“齐兄不够大气啊。与我合伙做买卖,不会亏,只有赚多赚少而已。这不是我随便说的,是我做了你们又都瞧得见的事实。” 最后陈平安转过头,合拢折扇,神色惋惜,摇头叹息道:“齐兄,你将我视为战场之外的生死大敌,配得上齐兄弟视为囊中物的剑仙大道吗?” 陈平安以折扇一招,将那两叠符箓驭回自己身边,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白送齐兄一句圣人教诲:‘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程荃以心声笑问道:“生意就这么黄了?” 陈平安说道:“人之常情,换成我,也不会随便答应。” 程荃点头道:“符阵一事,确实鸡肋,齐狩不被你骗,还算有点脑子。” 陈平安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这符箓之法,极其来之不易,一旦成了,威力是真的不小……” 程荃愣了愣,问道:“等会儿,照你的意思,是成与不成,你都没个保证?” 陈平安答道:“我与你或是齐狩,说了一定能马上就成吗?再说了,画符一事,最讲天资,然后熟能生巧,天经地义啊,先浪费个几百张符箓怎么了,齐狩钱多,还怕这点损失?我他娘的要是良心差一点,就直接拿出一叠叠黄玺符纸了,那才叫神仙花钱都肉疼。” 程荃哈哈笑道:“陈老弟,帮了人,自己练习画符,还能挣钱,一举三得,打得一副好算盘。” 陈平安笑眯眯道:“杀猪还嫌猪太肥?” 程荃乐不可支。 陈平安最后说道:“不过看着这场天底下最大的战争,我会真心期待齐狩的千剑齐出,哪怕还不是剑修,只是想一想那幅画面,都会心神往之。” “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这句圣贤教诲,这个好道理,其实出自陈平安那位先生的著作。 若能羡慕他人之所有,同时又能反过来更敬在己者,会不会更好? 以后这个小小的疑惑,这点微不足道的读书心得,一定要与自家先生说上一说。 齐狩问道:“每张黄纸符箓,卖多少钱?” 陈平安将折扇别在腰间,起身弓腰,屁颠屁颠跑向齐狩那边,嘴上念叨着:“劳烦齐兄助我杀敌片刻,我与你细细道来。总之我可以保证,购买符箓越多,打折力度就越大!你我这般恩怨分明的兄弟情谊,千金难买啊!” 然后到了齐狩身边,陈平安又转头喊道:“程老哥,拿出一点前辈风范来,齐兄弟这块战场,劳你帮衬一二。最多一时半刻,齐兄就能重返墙头。” 陈平安带着齐狩离开墙头,一起蹲在墙根的走马道上,将那些黄纸符箓一股脑儿堆在自己脚边,聚音成线,轻声道:“不同的符箓,有不同的价格,因为齐兄就不是那种会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直接给出一个公公道道的打包价,打个对折,一千张符箓,一张不少,只收齐兄三枚谷雨钱。” 齐狩就要起身离开。 一千张黄纸材质,在浩然天下能花几两银子?撑死了几十两。 哪怕画符所用丹砂,确实消耗不少,但是就以陈平安的抠门性情,能够一口气画出千余张的仙家朱砂,品秩注定不会太好,最多就是几枚小暑钱的开销。 陈平安没拦着,只是自顾自说道:“我这套符阵,与三山九侯有关,当然不是原封不动照搬,说实话,我如今这点境界,没那本事画出来,但是符阵根本,的的确确大有来头,与之息息相关。除此之外,我肯定会拿出毕生的画符修为造诣,半点不藏私,能为齐兄节省一张符箓是一张。当然了,事先说好,毕竟是一座失传已久的符阵,不是简单的画符,些许损耗,齐兄要做好心理准备。至于如何以符意附剑身,又是一门了不起的独门绝学。” 齐狩重新蹲回原位。 上山难在敲门砖,万金难买一术法。 这是山上修行的规矩。 齐狩眯眼笑道:“这一千张已经画好的符箓,如何辅佐我那把飞剑?你难道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与我做这桩买卖,所以张张符箓都是有的放矢?并且连你我当这邻居,都能早早猜到?” “瞧瞧,齐兄又以君子之心度圣人之腹,冤枉死我了。”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拿起一摞符纸,以手指抹开一张张,原来除了首尾几张,其余皆是空白,陈平安无奈道:“画符一途,是最最讲求精细的难事,上次跟离真杀了个天昏地暗,折损了太多价值连城的符箓,我受伤极重啊,连跌三境,齐兄你能想象我遭的这份罪吗?在那之后,我一直是分身乏术,又要练拳,又要修补境界,这些符纸,都没来得及画呢。所以先前忘了说,这画符的工费,以及失去那么多杀妖的战功……” 齐狩冷笑道:“程荃帮你杀妖,战功跑不掉。” 陈平安“哦”了一声,道:“那就只谈辛苦画符的工费。我们浩然天下,都有润笔费这个讲究,齐兄意思意思就行,两三枚小暑钱,毛毛雨。” 齐狩说道:“剑气长城没这个说法。” 陈平安说道:“那三枚谷雨钱,就真不能再打折了。” 齐狩道:“你存心杀猪?” “齐兄,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说自己是冤大头也好啊。” 说完这个,陈平安难得爽朗大笑起来,拍了拍齐狩的肩膀,道:“想起一个好聚好散还会念着重逢的老朋友了,齐兄一定会跟他一样,可以运气极好,活到最后。” 齐狩肩头弹开陈平安的手,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抬起头,盯着齐狩,微笑道:“果然没有看错齐兄,无须在战场上分生死。” 齐狩问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你猜。” 齐狩笑了起来,道:“你就不怕我是将计就计?别忘了,跳珠飞剑极多,你当下依旧不知道我到底有几把,你难不成能一直盯着我那处战场的所有细节?” 陈平安点头道:“我闲着没事,我还很在行。” 齐狩想起一事。 从家族老祖那边,听说剑气长城所有剑仙,前不久都得到了一道古怪命令,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剑仙各自出剑留力。 这绝对不是老大剑仙愿意做的事情。愿意投敌,胆敢叛变,随便。只要隐藏够深,也算本事,可要是没能藏好,给老大剑仙看出端倪,那就肯定是一个“死”字。 所以肯定是有外人建议。 除此之外,不少年轻剑修都从衣坊那边得到了一种古怪符箓,能够隐蔽身形。 以往剑气长城不是没人能够画出这类符箓,而是根本没任何剑修觉得有这种必要。可能会有一些剑修想要如此,但是只能将这个大有怯战嫌疑的念头,深埋心底。 所以依旧是有外人能够说服老剑仙,强行让年轻剑修人人张贴此符。 而且城头之上,除了巅峰十人和某些位置关键不可挪窝的大剑仙之外,其余众多剑仙,都开始悄无声息地轮换驻守位置。 齐狩问道:“是你与老大剑仙说了些事情?” 陈平安笑道:“现在不光是蛮荒天下的畜生想要我死,不少必须重新给自己找条退路的剑仙,更想我死。” 齐狩神色古怪,问道:“你就这么不怕死?图什么?”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肩头,道:“当我想死时,你都想不到我的路数;当我想活时,你就更想不到了。” 齐狩干脆坐在地上,背靠墙壁,伸手道:“拿壶酒来。” 陈平安也坐在一旁,丢过去一壶竹海洞天酒,自己摘下那枚暂时还养着四把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