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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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雨满脸悲恸:“我命休矣!” 隋景澄没来由泪流满面,重新戴好幂篱,转头说道:“爹你其实说得没有错,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如果不是我,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灾祸。若是我早就嫁给了一位读书人,去了远方他乡,相夫教子,爹你也安安稳稳继续赶路,与胡新丰一起去往大篆京城,兴许还是拿不到百宝嵌清供,但是与人对弈,到时候会买版刻精良的新棋谱带回家,还会寄给女儿女婿一两本……” 她凝噎不成声,隋新雨久久无言,唯有一声叹息,最后惨然而笑:“算了,傻闺女,怪不得你,爹也不怨你什么了。” 父女两骑缓缓而行,那条茶马古道远处的一棵树枝上,有位青衫书生背靠树干,轻轻摇扇,仰头望天,面带微笑,感慨道:“怎么会有这么精明的女子,赌运更是一等一的好,比那桐叶洲的姚近之还要有城府,这要是跟随崔东山上山修行一段时日,下山之后,天晓得她会不会将无数修士玩弄于股掌?有点意思,勉强算是一局新棋盘了。” 沉默片刻,一点一点收敛了笑意,陈平安喃喃道:“棋盘是新棋盘,人心呢?” 梅雨时节,异乡行旅,本就是一件极为烦闷的事情,何况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这让老侍郎隋新雨更加忧虑。经过几处驿站,那些墙壁上的一首首羁旅诗词,更是让这位文豪感同身受,好几次借酒浇愁,看得两个小辈愈发忧心,唯独隋景澄始终泰然处之。 四骑只敢拣选官道去往五陵国京畿,这一天暮色中,暴雨刚歇,哪怕快马加鞭,依旧没办法在入夜前赶到驿站了,这让隋新雨苦不堪言,环顾四周,总觉得危机四伏。若非他身子骨还算硬朗,辞官还乡后经常与老友一起游山玩水,否则早就病倒了,根本经不起这份颠簸逃难之苦。 官道上出现了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正是茶马古道行亭中的江湖人,一个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他与隋家四骑相距不过三十余步,手持一把长刀,二话不说向他们奔跑而来。 隋新雨高声喊道:“剑仙救命!”只是天地寂静无声。 之后,他身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隋景澄一骑突出。 刀光一闪,她和持刀汉子擦身而过,腰部似乎被刀光撞了一下,娇躯弯出一个弧度,从马背上后坠摔地,呕血不已。 那汉子前冲之势不停,缓缓放慢脚步,踉跄前行几步,颓然倒地,面目、脖颈和心口三处各自被刺入了一支金钗。若非金钗数量足够,其实很险,未必能够瞬间击杀他。比如他面目上的金钗就只是穿透了脸颊,瞧着血肉模糊而已,心口处金钗也偏移一寸,未能精准刺透,唯独脖颈那支金钗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隋景澄摇摇晃晃站起身,摸了摸腹部。不知为何,那名江湖刀客在出刀之时将刀锋转换为刀背,应该是为伤人而不为杀人。隋景澄尽量让自己呼吸顺畅,耳中隐约听到在极远处响起轻微的一声。她转过头去,喊道:“小心!快下马躲避!” 有人挽一张大弓劲射,箭矢疾速破空而至,呼啸之声动人心魄。 隋景澄嘴角渗出血丝,仍是忍着腰部剧痛,屏气凝神默念口诀,按照当年高人所赠那本小册子上所载秘录图谱,一手掐诀,纤腰一拧,袖口飞旋,三支金钗从官道尸体上拔出,迎向箭矢。金钗去势极快,哪怕晚于弓弦声,仍是撞在了箭矢之上,溅起了三粒火花。可是箭矢依旧不改轨迹,激射向高坐马背上的隋新雨头颅。 隋景澄满脸绝望,哪怕将那件素纱竹衣偷偷给父亲穿上了,可若是箭矢射中了头颅,任你是一件传说中的神仙法袍,又如何能救?她瞪大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 生死关头,可见诚挚。哪怕对那个父亲的为官为人并不全部认同,可父女之情做不得假。 就像那件纤薄如蝉翼的素纱竹衣,之所以让隋新雨穿在身上,一部分原因是隋景澄猜测自己暂时并无性命之危,可大难临头,并非世间所有子女都愿意这样去赌的,尤其是像隋景澄这种志在长生修行的聪明女子。 下一刻,一袭负剑白衣凭空出现,刚好站在了那支箭矢之上,将其悬停在隋新雨附近,轻轻飘落,脚下箭矢坠地化作齑粉。 又有一支箭矢呼啸而来,这一次速度极快,炸开了风雷大震的气象。在箭矢破空而至之前,还有弓弦绷断的声响,但仍然被那白衣年轻人一手抓住,在手中轰然碎裂。 陈平安望向箭矢来处,笑道:“萧叔夜,你不是刀客吗,怎么换弓了?” 他一掠而去,隋景澄喊道:“小心调虎离山之计……” 只是那位换了装束的白衣剑仙置若罔闻,孤身一人追杀而去,一道白虹拔地而起,让旁人看得目眩神摇。 隋景澄立即翻身上马,一招手,三支坠落在道路上的金钗入袖。她对另外三人喊道:“快走!” 隋家四骑纵马奔出数里后,犹然不见驿站轮廓,隋新雨只觉得被马匹颠簸得骨头散架,老泪纵横。 隋景澄高高抬起手臂,突然停下马,其余三骑也赶紧勒紧马缰绳。 道路上,曹赋一手负后,笑着朝隋景澄伸出一只手:“景澄,随我上山修行去吧,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与我入山,隋家子孙后代皆有泼天富贵等着。” 隋新雨脸色阴晴不定。 隋景澄冷笑道:“若真是如此,你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就我爹和隋家人的脾气,只会将我双手奉上。如果我没有猜错,先前浑江蛟杨元的弟子不小心说漏了嘴,提及新榜十位大宗师已经新鲜出炉,我们五陵国王钝前辈好像是垫底?那么所谓的四大美人也该有了答案。怎么,我隋景澄也有幸跻身此列了?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如果我没有猜错,你那身为一位陆地神仙的师父对我势在必得是真,但可惜你们未必护得住我,更别提隋家了,所以只能暗中谋划,抢先将我带去你的修行之地。” 曹赋收回手,缓缓向前:“景澄,你从来都是如此聪慧,让人惊艳,不愧是道缘深厚的女子。与我结为道侣吧,你我一起登山远游,逍遥御风,岂不快哉?成了餐霞饮露的修道之人,弹指之间,人间已逝甲子光阴,所谓亲人皆是白骨,何必在意。若是真有愧疚,哪怕有些灾殃,只要隋家还有子嗣存活,便是他们的福气,等你我携手跻身了地仙之列,隋家在五陵国依旧可以轻松崛起。” 隋新雨算是听出曹赋的言下之意了,直到这一刻才幡然醒悟,原来对方只计较隋景澄一人死活,女儿一走,隋家似乎要有灭顶之灾?他破口大骂:“曹赋,我一直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害我隋家?!” 曹赋微笑道:“隋伯伯待我自然不错,当年眼光极好,才选中我这个女婿,故而这份恩情,隋伯伯若是没机会亲手拿住,等将来我与景澄修行得道了,自会加倍偿还给隋家子孙的。” 隋新雨气得伸手扶住额头。 曹赋远望一眼:“不与你们说客套话了。景澄,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乖乖跟我离去,我便不杀其余三人。若是不情不愿,非要我将你打晕,那么其余三人的尸体,你是见不着了,以后如世俗王朝的娘娘省亲都可以一并省去,唯有在我那山上,清明时节,你我夫妻二人遥祭而已。” 隋景澄摘了幂篱随手丢掉,问道:“你我二人骑马去往仙山?不怕那剑仙杀了萧叔夜,折返回来找你的麻烦?” 曹赋拈出几张符箓,胸有成竹道:“你如今算是半个修道之人,张贴此符,你我便可以勉强御风远游。” 隋景澄翻身下马:“我答应你。” 曹赋伸出一手:“这便对了。等到你见识过了真正的仙山仙师仙法,就会明白今天的选择是何等明智。” 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骤然之间,三支金钗从隋景澄那边闪电掠出,但是被曹赋大袖一卷,攥在手心,谁知手心处竟是滚烫,肌肤炸裂,瞬间就血肉模糊。 曹赋皱了皱眉头,拈出一张临行前师父赠送的金色材质符箓,默默念诀,将那三支金钗包裹其中,这才没了宝光流转的异象。小心翼翼放入袖中后,曹赋笑道:“景澄,放心,我不会跟你置气的,你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才让我最是动心。”他的视线绕过隋景澄,“只是你反悔在先,就别怪夫君违约在后了。” 曹赋说着突然愣了一下,无奈笑道:“怎的,我身后有人?景澄,你知不知道,山上修行,如何知命顺势是一门必须要懂的学问。” 只是隋景澄的神色有些古怪,曹赋猛然转头,身后空无一人。 隋景澄一咬牙,一身积攒不多的气府灵气全部涌到手腕处,一只手掌筋脉之中白光莹莹,一步向前掠出,迅猛拍向曹赋后脑勺。 曹赋转过身,反手探出,攥住隋景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抓,再一肘砸中隋景澄额头,重重往下一拽,隋景澄瘫软在地。曹赋一脚踩上隋景澄胳膊,俯身笑道:“知不知道我这种真正的修道之人只需要稍稍凝神看一看你的这双秋水长眸,就可以清楚看到我身后有无人出现了?之所以转头,不过是让你有希望再绝望罢了。” 他一拧脚尖,隋景澄闷哼一声。他再用双指一戳隋景澄额头,后者如被施展了定身术。曹赋微笑道:“事已至此,就不妨实话告诉你,在大篆王朝将你评选为四大美人之一的‘隋家玉人’之后,你就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了,要么跟随你爹去往大篆京城,然后被选为太子妃;要么半路被北地某国的皇帝密使拦截,去当一个边境小国的皇后娘娘;或者被我带往青祠国边境的师门,先被我师父炼制成一座活人鼎炉,再传授你一门秘术,将你转手赠予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可是金鳞宫宫主的师伯。不过你也别怕,对你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有幸与一位元婴仙人双修,你在修行路上,境界只会一日千里。萧叔夜都不清楚这些,所以先前那人哪里是什么金鳞宫金丹修士,唬人的,我懒得揭穿他罢了,刚好让萧叔夜多卖些气力。萧叔夜便是死了,这笔买卖,都是我与师父大赚特赚。”他感慨,“景澄,你我真是无缘,你先前铜钱算卦其实是对的。” 他将隋景澄搀扶起身,拈出两张符箓,弯腰贴在她两处脚踝上,望向隋家三骑:“不管如何,都是个死。” 就在此时,曹赋身边有个熟悉嗓音响起:“就这些了,没有更多的秘密要说?如此说来,是那金鳞宫老祖师想要隋景澄这个人,你师父瓜分隋景澄身上的道缘器物。那你呢,辛苦跑这么一趟,机关算尽,奔波劳碌,白忙活了?” 曹赋苦笑着直起腰,转过头望去,一名斗笠青衫客就站在自己身边。他问道:“你不是去追萧叔夜了吗?” 陈平安说道:“阴神远游,你自诩为真正的修道之人,这都没见识过?” 曹赋无奈道:“剑修好像极少见阴神远游。”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说江湖走得少,坏事就要做得小。” 曹赋还要说话,却已经后仰倒地,晕死过去。 陈平安一挥手,打散曹赋施加在隋景澄额头上的那点灵气禁制。又一挥袖,曹赋被横扫出大道,坠入远处草丛中。 极远处,一抹白虹离地不过两三丈,御剑而至,手持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飘落在道路上,与青衫客重叠,涟漪阵阵,变作一人,只是青衫客手中多出了一颗头颅。 陈平安对隋景澄道:“你这么聪明,决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吗?” 隋景澄跪在地上,开始磕头:“我在五陵国,隋家就一定会覆灭,我不在,才有一线生机。恳请仙师收我为徒!” 陈平安瞥了眼那只先前被隋景澄丢在地上的幂篱,笑道:“你如果早点修行,能够成为一位师门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如今一定成就不低。” 夜幕沉沉,一处山巅,曹赋头疼欲裂,缓缓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盘腿而坐,还捧着一样东西,低头望去,顿时心如死灰。他抬起头,篝火旁,那位年轻书生也是盘腿而坐,腿上横放着那根行山杖,身后是竹箱。没了幂篱遮掩那张绝美容颜的隋景澄就坐在那人附近,双手抱膝,蜷缩起来,怔怔出神。 曹赋捧着萧叔夜的头颅,不敢动弹。 陈平安问道:“详细讲一讲你师门和金鳞宫的事情。” 曹赋没有任何犹豫,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内幕和真相一一道来。 他不想跟萧叔夜在黄泉路上做伴。师父说过,萧叔夜已经潜力殆尽,他却不一样,拥有金丹资质。 陈平安又问道:“再说说你当年的家事和五陵国江湖事。” 曹赋依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隋景澄在曹赋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来,默默听着。 曹赋说完之后,陈平安道:“你可以带着这颗头颅走了,暗中护送隋老侍郎返回家乡后,就可以回师门交差。”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陈平安没有看她,只是随口道:“你想要杀曹赋,自己动手试试看。” 曹赋脸色微变,然而最后竟然真的没有死,只是带着那颗头颅离开了山巅。 下了山,曹赋只觉得恍若隔世,但是命运未卜,前程难料,这位本以为五陵国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轻仙师依旧惴惴不安。 篝火旁,隋景澄突然说道:“谢过前辈。” 杀一个曹赋,太轻松太简单,但是对于隋家而言,未必是好事。 萧叔夜和曹赋若是在今夜都死绝了,会死很多人,可能是浑江蛟杨元、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然后再是隋家满门。而曹赋被随随便便放走,任由他去向幕后之人传话,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剑仙对曹赋师父及金鳞宫的一种示威。 陈平安拨弄着篝火:“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然后隋景澄看到那人从竹箱中拿出了棋盘棋罐,却并未像在行亭之中那样打谱下棋,而是驾驭着一柄仙人飞剑,开始雕琢两枚棋子。看他的刻刀手法,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赋师父与金鳞宫祖师的名字及山头名称,分别刻在正反两面,然后又是几枚棋子,俱是双方仙家的重要修士,一枚枚搁放在棋盘之上。 隋景澄微笑道:“前辈从行亭相逢之后就一直看着我们,对不对?” 陈平安点头道:“你的赌运很好,我很羡慕。” 隋景澄却神色尴尬起来。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心机,看来在此人眼中,无异于稚子竹马、放飞纸鸢,十分可笑。 陈平安将相互衔接的先后两局棋棋子都一一放在了棋盘边缘,双手笼袖,注视着那些棋子,缓缓道:“行亭之中,隋文法跟我说了一句玩笑话。其实无关对错,但是你让他道歉。接着老侍郎说了句我觉得极有道理的言语,隋文法便诚心道歉了。”他抬起头望向隋景澄,“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书香门第该有的家风,很不错。哪怕之后你爹种种想法、行为其实有愧‘纯正’二字,但是一事归一事,先后之分,大小有别,两者并不冲突。所以杨元那拨人拦阻我们双方去路之前,我故意埋怨泥泞沾鞋,以便退回行亭。因为我觉得,读书人走入江湖,属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不该受江湖风雨阻路。” 隋景澄点点头,好奇问道:“当时前辈就察觉到了曹赋和萧叔夜的到来,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局?” 陈平安眺望夜幕:“早知道了。” 隋景澄笑靥如花,楚楚动人。她以往翻阅那些志怪小说和江湖演义,从来不推崇和仰慕什么仙人一剑如虹,或是一拳杀寇。这两种人两种事,好当然是好,也让她这样的翻书人觉得大快人心,读书至快目处,应当佐以茶酒,却仍是不够,与她心目中修习仙法、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犹有差距。她觉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是处处洞悉人心,算无遗策,心计与道法相符,一样高入云海,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真正高坐云海的陆地神仙,他们高高在上,漠视人间,但在山下行走之时却依旧愿意惩恶扬善。 陈平安缓缓说道:“世人的聪明和愚笨都是一把双刃剑,只要剑出了鞘,这个世道就会有好事和坏事发生,所以我还要再看看,仔细看,慢些看。我今夜言语你最好都记住,以便将来再详细说与某人听。至于你自己能听进去多少,又抓住多少化为己用,我不管。先前就与你说过,我不会收你为弟子,你与我看待世界的态度太像,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教你。至于传授你什么仙家术法就算了,如果你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去往东宝瓶洲,到时候自有机缘等你去抓。” 隋景澄换了坐姿,跪坐在篝火旁:“前辈教诲,一字一句,景澄都会牢记在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点道理,景澄还是知道的。前辈传授我大道根本,比任何仙家术法更加重要。” 陈平安从袖中伸出手,指了指棋盘:“在我看来,兴许没有处处适用的绝对道理,但是有着绝对的事实和真相。当你先看清楚那些隐藏在言语、行为之后的人心真相,知道一些脉络和顺序后,复杂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加简单。道理难免虚高,你我复盘两局棋便是。”他拈起了一枚棋子,“生死之间,人性会有大恶,死中求活,不择手段,可以理解,至于接不接受,看人。”他举起那枚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横渡帮胡新丰就是在那一刻选择了恶。所以他行走江湖,生死自负,在我这边未必对,但是在当时的棋盘上,他是死中求活,成功了的,因为他与你隋景澄不同,从头到尾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个修道之人,并且还胆敢暗中察看形势。” 隋景澄问道:“如果他誓死保护我隋家四人,前辈会怎么做?” 陈平安缓缓道:“那么五陵国就应该继续有这么一位真正的大侠行走江湖,风波过后,这样一位大侠如果还愿意请我喝酒,我会觉得很荣幸。”他指了指两枚尚未入局的棋子,“就凭他曹赋是一位山上仙师,还是凭萧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真当山下江湖处处是池塘了,一脚下去,就能见底?别说是他们了,我如此小心,依旧会莫名其妙挨人一记吞剑舟,会在骸骨滩被人争夺飞剑,还差点死于金扉国湖上和峥嵘山。所以说,江湖险恶,不论好坏善恶,既然小心避祸都有可能死,更何况自己求死。死了,萧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够硬,扛不住别人的一剑劈砍。”他双指拈住棋子,“但是胡新丰没有选择侠义心肠,反而恶念暴起,这是人之常情,我不会因此杀他,而是由着他生生死死,他最终自己搏出了一线生机。所以我说,撇开我而言,胡新丰在那个当下做出了一个正确选择,至于后边茶马古道上的事情,无须说它,那是另外一局问心棋了,与你们已经无关。”他再将隋家四人的四枚棋子放在棋盘上,“我早就知道你们身陷棋局,曹赋是下棋人,事后证明,他也是棋子之一,他幕后师门和金鳞宫双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先不说后者,只说当时,在我身前就有一个难题,问题症结在于我不知道曹赋设置这个圈套的初衷是什么,他为人如何,他的善恶底线在何处,他与隋家又有什么恩怨情仇。毕竟隋家是书香门第,曾经却也未必没犯过大错。曹赋此举居心叵测,鬼祟而来,甚至还拉拢了浑江蛟杨元这等人入局,行事自然不够正大光明,但是,也一样未必不会是在做一件好事。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杀人,退一步说,我在当时如何能够确定,对你和隋家,不是一桩峰回路转、皆大欢喜的好事?” 隋景澄轻轻点头。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出手指抵住那枚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第一个让我失望的,不是胡新丰,是你爹。” 隋景澄疑惑道:“这是为何?遇大难而自保,不敢救人,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侠觉得失望,我并不奇怪,但是以前辈的心性……”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怕画蛇添足。 陈平安收起手指,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隋新雨在行亭之中一言不发,是老成持重的行为,错不在此。但是我问你,你爹是什么人?” 隋景澄没有急于回答。她父亲?隋氏家主?五陵国棋坛第一人?曾经的一国工部侍郎?隋景澄灵光乍现,想起眼前这位前辈的装束,叹了口气,说道:“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五陵国大文人,是懂得许多圣贤道理的……读书人。” 陈平安说道:“更重要的一个事实是,胡新丰当时没有告诉你们对方的身份,那拨人里边藏着一个凶名赫赫的浑江蛟杨元。所以那个当下对于隋新雨而言,行亭之中不是生死之局,只是有些麻烦的棘手形势。我再问你,五陵国之内,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的名头,过山过水,有没有用?” 隋景澄赧颜道:“自然有用。当时我也以为只是一场江湖闹剧,所以对于前辈,我当时其实……是心存试探之心的,没有主动开口。” 陈平安说道:“因为胡新丰生怕惹火烧身,不愿点破杨元身份,表现得十分镇定,对你们的提醒也恰到好处,这是老江湖该有的经验,是用命换来的。所以我当时看了一眼隋新雨,他见我没有开口借钱,如释重负。这不算什么,依旧是人之常情。但是,隋新雨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曾经身居高位、以一身圣贤学问报国济民的读书人……”说到这里,陈平安拇指食指轻轻弯曲,却未并拢,如拈住一枚棋子,“圣人曾言,有无恻隐之心,可以区别人与草木畜生。你觉得隋新雨,你爹,当时有无恻隐之心?哪怕一点半点。你是他女儿,只要不是灯下黑,应该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 隋景澄摇摇头,苦笑道:“没有。”她神色伤感,似乎在自言自语,“真的没有。” “所以说,一个人路上慢行,多看多思量,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看多了人和事,也就是那样了。”陈平安却神色如常,似乎司空见惯,仰起头望向远方,轻声道,“生死之间,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芥子之恶蓦然大如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人,可能不会太多,可一定会有那么一些人,在那些明知必死的关头,也会有星星点点的光亮骤然点燃。行亭里,以及随后一路,我都在看,在等。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灯火就行,哪怕那一点点光亮被人一掐就灭。但是这种人性的光辉,在我看来,哪怕只有一粒,却可与日月争辉。” 陈平安收回视线:“第一次,若是胡新丰不惜拼命,为了所谓的江湖义气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我就不用观看这局棋了,我当时就会出手。第二次,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观,却依然有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而不是只要我一开口他就会大声责骂的心路脉络,我也不再观棋,而是选择出手。”他说着笑了笑,“反而是那个胡新丰让我有些意外。我与你们分别后找到他,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一次是他临死之前恳求我不要牵连无辜家人,一次是我询问他你们四人是否该死,他说隋新雨其实是个不错的官员,以及朋友。最后一次,是他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他当年行侠仗义的勾当。勾当,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隋景澄轻轻说道:“但是不管如何,前辈一直都在看。前辈为何明明如此失望,还要暗中护着我们?” “道家讲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佛家说昨日因今日果,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有他们在,本就难讲的道理越发难讲。可你们在那个行亭困局当中是弱者,我刚好遇见了,仔细想过了,又有自保之力,所以才没有走。但是在此期间,你们生死之外,吃任何苦头,例如一路淋雨逃命,一路提心吊胆,还有你被人一记刀背狠狠砸落马背,都是你们自找的,是这个世道还给你们的。从长远来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你们还活着,更多的弱者,比你们更有理由活下去的,却说死就死了。” 弱者苛求强者多做一些,陈平安觉得没什么,应该的。哪怕有许多被强者庇护的弱者没有丝毫感恩之心,他如今都觉得无所谓了。 随驾城一役,扛下天劫云海,他就从来不后悔。因为随驾城哪条巷弄里边可能就会有一个陈平安,一个刘羡阳,在默默成长。 若说祸害遗千年,世道如此,人心如此,再难更改了,那好人就该更聪明一些,活得更长久一些,而不是从心善的受苦之人反而变成那个祸害,恶恶相生,循环不息,山崩地裂,迟早有一天,人人皆要还给无情的天地大道。 隋景澄默默思量,丢了几根枯枝到篝火堆里,刚想询问为何前辈没有杀绝浑江蛟杨元那帮匪人,只是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不再多此一问。因为一旦打草惊蛇,曹赋和萧叔夜只会更加耐心和谨慎。 隋景澄又想问为何前辈当初在茶马古道上没有当场杀掉那两人,只是她依旧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凭什么?那两人的善恶底线在何处? 隋景澄伸手揉着太阳穴。很多事情她都听明白了,但是她就是觉得有些头疼,脑子里如一团乱麻。难道山上修行都要如此束手束脚吗?就算修成了前辈这般的剑仙手段,也要事事如此烦琐?若是遇上了一些必须及时出手的场景,善恶难断,那还要不要以道法救人或是杀人? 陈平安似乎看穿了隋景澄的心事,笑道:“等你习惯成自然,看过更多人和事,出手之前就会有分寸,非但不会拖泥带水,出剑也好,道法也罢,反而很快,只会极快。” 他指了指棋盘上的棋子:“若说杨元一入行亭就要一巴掌拍死你们隋家四人,或是当时我没能看穿傅臻会出剑拦阻胡新丰那一拳,我自然就不会远远看着了。相信我,傅臻和胡新丰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陈平安看着微笑点头的隋景澄。 先前她跪在官道之上再次开口祈求陈平安答应让她跟随他修行仙家术法,他问了她两个问题:“凭什么?为什么?” 隋景澄答:“我自幼便有机缘在身,有修行的天赋,有高人赠送的仙家重宝,是天生的修道之人,只是苦于没有山上明师指路。修成了仙法,我会与前辈一样行走江湖!” 两个答案,一个无错,一个依旧很聪明。所以陈平安打算让她去找崔东山,跟随他修行。崔东山知道该怎么教隋景澄,不但是传授仙家术法,想必做人亦是如此。 隋景澄的天赋如何,陈平安不敢妄下断言,但是心智确实不俗。尤其是她的赌运,次次都好,那就不是什么洪福齐天的运气,而是……赌术了。 但这不是陈平安想要让隋景澄去往东宝瓶洲寻找崔东山的全部理由。观棋两局之后,有些东西陈平安想要让崔东山看一看,算是当年学生问先生那道题的半个答案。 陈平安祭出飞剑十五,轻轻拈住,低头弯腰,开始在那根小炼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一刀刀刻下痕迹。 隋景澄目力所及之处,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处。她一言不发,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人。 一炷香后,隋景澄双眼泛酸,揉了揉眼睛。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人收起飞剑,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 陈平安正色道:“找到那个人后,你告诉他,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回答问题之前,必须先有两个前提,一是追求之事必须绝对正确,二是有错知错,且知错可改。至于如何改,以何种方式去知错和改错,答案就在这根行山杖上,你让他自己看,而且我希望他能够比我看得更细更远,做得更好。一个一,即是无数一,即是天地大道,人间众生。让他先从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不是那个正确的结果到来了,其间的大小错误就可以视而不见。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不但需要他重新审视,而且更要仔细去看。不然那个所谓的正确结果仍是一时一地的利益计算,不是天经地义的长久大道。” 隋景澄一头雾水,仍是使劲点头。 陈平安没有着急将行山杖交给她,双手手心轻轻抵住行山杖,仰头望向天幕:“修行一事,除了抓机缘、得异宝和学习术法,观人心细微处更是修行,就是在磨砺道心。你修行无情之法,也可以以此砥砺心境,你感悟圣贤道理,更该知晓人心复杂。人身一座小天地,心思念头最不定。此事开头虽难,但只要迎难而上,侥幸成了,就像架起第二座长生桥,终身受益。” 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头望向夜幕。 陈平安突然说道:“在去往绿莺国的仙家渡口路上,关于隋家安危,你觉得有没有什么需要查缺补漏的事情?你如果想到了,可以说说看,不用担心麻烦我,哪怕需要掉头返回五陵国也无所谓。”他双指并拢,在行山杖两处轻轻一敲,“做了圈定和切割后,就是一件事了,如何做到最好,首尾相顾,也是一种修行。从两端延伸出去太远的,未必能做好,那是人力有穷尽时,道理也是。” 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时他直言不讳的安排,笑着摇摇头:“前辈深思熟虑,连王钝前辈都被考虑在内,我已经没有想说的了。”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着急下定论,天底下没有人有那万无一失的策略。你无须因为我如今修为高就觉得我一定无错,我如果是你,身陷行亭之局,不谈用心好坏,只说脱困一事,不会比你做得更对。” 他收回视线,眼神清澈地望向隋景澄,隋景澄从未在任何一个男人眼中看到如此明亮干净的光彩。 陈平安微笑道:“这一路大概还要走上一段时日,你与我说道理,我会听。不管你有无道理,我都愿意先听一听。若是有理,你就是对的,我会认错。将来有机会,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与你说了一些客气话。 “那么有我在,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在,你就不可以说,天底下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些拳头硬、道法高的人手中。如果有人这么告诉你,天底下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有理,你别信他们。那是他们吃够了苦头,但是还没吃饱。因为这种人在世,被无数无形的规矩庇护而不自知。何况,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是你还没有遇到,或者早就遇到了,正因为他们的讲理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你才没有感觉。”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拄在行山杖上,远望山河:“我希望不管十年还是一百年之后,隋景澄都是那个能够在行亭之中说她留下,愿意将一件保命法宝穿在别人身上的隋景澄。人间灯火千万盏,哪怕你将来成了一位山上修士,再去俯瞰,一样可以发现,哪怕它们单独在一家一户一屋一室当中会显得光亮细微,可一旦家家户户皆点灯,那就是人间星河的壮观画面。如今人间有那修道之人,也有那么多的凡夫俗子,都靠着这些不起眼的灯火盏盏,才能从大街小巷、乡野市井、书香门第、豪门宅邸、王侯之家、山上仙府,从这一处处高低不一的地方涌现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强者,以出拳出剑和那蕴含浩然正气的真正道理,在前方为后人开道,默默庇护着无数的弱者,所以我们才能一路蹒跚走到今天。”他转过头笑,“就说你我,当个聪明人和坏人,难吗?我看不难。难在什么地方?难在我们知道了人心险恶,还愿意当个需要为心中道理付出代价的好人。” 隋景澄满脸通红:“前辈,我还不算,差得很远!” 陈平安眯眼而笑:“嗯,这个马屁,我接受。” 隋景澄愕然。 陈平安继续眺望远方夜幕,下巴搁在双手手背上,轻声笑道:“你也帮我解开了一个心结,我得谢谢你,那就是学会了怎么跟漂亮女人相处。所以下一次我再去剑气长城,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因为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我见过不少了,不会觉得多看她们一眼就要心虚。嗯,这也算是修心有成了。”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说些忠言逆耳的言语,怯生生道:“前辈,这种话,放在心里就好,可千万别与心爱女子直说,不讨喜的。” 陈平安转过头,疑惑道:“不能说?” 隋景澄使劲点头,斩钉截铁道:“不能说!” 陈平安揉着下巴,似乎有些纠结。 隋景澄神色开朗:“前辈,我也算好看的女子之一,对吧?” 陈平安没有转头,应该是心情不错,破天荒打趣道:“休要坏我大道。” 隋景澄不敢得寸进尺。可对于自己成为十数国版图上的“隋家玉人”,与那其余三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并列,她身为女子,终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她心弦松懈,便有些犯困,摇了摇头,开始伸手烤火取暖,片刻之后,回头望去,那根行山杖依旧在原地,那一袭青衫却开始缓缓走桩练拳。 隋景澄揉了揉眼睛,问道:“到了那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后,前辈会一起返回南边的骸骨滩吗?” 陈平安出拳不停,摇头道:“不会。所以在渡船上,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当然,我会尽量让你少些意外,可是修行之路,还是要靠自己去走。”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行山杖一物,与你性命,如果一定要做取舍,不用犹豫,命重要。” 隋景澄无奈道:“前辈你是什么都知道吗?” 陈平安想了想,随口问道:“你今年三十几了?” 隋景澄哑口无言,闷闷转过头,将几根枯枝一股脑儿丢入篝火。